【九州杂谈】卷一.桃花醉
桃花醉
（一）
大昭，成明年间，九州生乱，妖魔荡行。穆宗行令各州官民拜奉道家，摆坛祭天求神物以镇国泰民安。道宫上尊念众生不易，赐九道龙气安于九州地脉，保百年根基。此后凡间妖魔日渐收敛，不敢尽显于人前，滋乱之事鲜有。
青州长虞郡，东南一隅有山名南乌，山脚之下有河名汜水，山水相逢，起腾龙之势，为人杰地灵之处，易出灵物。
今日是黄府嫁女儿的日子，黄小姐的花轿打从南乌山过，不料却被山上的土匪劫了，要将那黄家小姐献给他们的头儿做压寨夫人。
这土匪头子呢，传说是长的青面獠牙，既贪财又好色，黄恩茹一听自己要嫁给他的时候，就给吓哭了。
当黄老爷送来赎金的时候，那土匪头子笑呵呵收下了，却绝口不提将黄恩茹送回去的事情，幸而男方姑爷家是长虞郡有权有势的家族，赶紧请了官兵来围剿南乌山的土匪。
土匪窝被端了，可漫山遍野搜遍了，却还是没找到黄恩茹，仿佛就从人间消失了。黄老爷急的没办法，请来了一群江湖术士，说谁要是能找到黄小姐，就将万金作为谢礼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那群江湖术士也不过装模作样，来黄府混吃混喝，个个上了南乌山回来都说黄小姐是被山鬼缠上了，怕是早沦为一缕孤魂了。
只有一个术士的说辞与其他人不同，她说，黄小姐会安然无恙回来的，这段日子，不过是在圆一个功德而已。
黄老爷气得将这群江湖术士都赶走了，只盼着官府能从那群被抓了的土匪里问出些什么来，可是那土匪头儿逃了，其余的小喽啰们一概也都说不清楚。
（二）
有人说，我与你这一场情爱，不过是在圆你的功德而已，真是可笑呢！
小鹤儿，如果这是真的？
她默然不语，半响才一句，这不可能是真的。
黄恩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颗七窍玲珑心，天生早慧，其根骨资质罕见，天妒之，因此注定活不过十八岁。
所以她一出生，黄老爷就给她定了门亲事，十五岁出嫁，对方是黄府的世交，也是长虞郡有名的人家。
她的未婚夫名为，陈倩楠。
听说取名是请了高人，专门配着她的名字，所有人都希望她能熬过那个命坎。
黄恩茹从来都是无所谓，不过她对陈倩楠很感兴趣，那个因为要娶她，才被赋予了这个名字的男孩子。
可她一直没见过他，从她父亲口中得知，陈倩楠三岁被仙门看中，带走收为了徒弟，等到成亲那年才会回来。
嘁！
她只能从婢女之间流传的闲谈里，了解到三岁时的陈倩楠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，笑起来眉眼弯弯，清泓似水的可爱，很是讨人喜欢。
大抵，长大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！
在七岁时，黄恩茹终于淡了对陈倩楠的兴趣，而是看上了院落里的一棵桃树，那是黄老爷怕她闷，特意植过来的。
正逢桃花盛开时节，她常在树下轻声细语三两心事，花瓣错落青丝上，就当做是桃树聆听了的回应。
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，说今年七岁了，还有十一年就要死了。
其实她一点都不恐惧死亡，只是很怕父亲和母亲，还有兄长会难过。他们难过的话，她也会很难过的，可她那时候肯定不能安慰他们了。
很多话，黄恩茹都只同这棵桃树说，桃树的花瓣就一直在掉落，整棵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败下去，当她发现不对劲的时候，赶紧给桃树浇了好多水，不过还是没什么用。
年幼的她，第一次懂得死亡的意义，却是因为一棵树，母亲告诉她，如果诚心向上天祈求的话，或许可以救回这棵桃树。
母亲忘了她有一颗七窍玲珑心，这种谎言是骗不到她的，可她还是跪在桃树旁边，诚心的向上天祈求了。
那一晚，一个青衫术士入梦来，告诉她，可以达成她的心愿，不过相应的，需要她付出一些代价。
什么代价？
你的七窍玲珑心。
在梦里，迷迷糊糊的她点了点头，交易达成，枯木逢春不过转瞬之间。
十五岁那年，黄恩茹终于要出嫁了。
如往常般，前一晚她靠在桃树下，碎碎念着好多话，全是关于桃树的，什么对肥料不要太挑了，没有人会喜欢一棵只开两三朵桃花，只结两三个桃子的桃树。
她说，还有三年了。
她抱着粗粗的树干，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，嘴角挂着一抹温柔的浅笑，“谢谢你，陪了我八年。”
花轿路过南乌山的时候，被土匪劫了，戴着青铜面具的土匪头子说要娶她，她装了柔弱哭泣的模样，低头却是嘴角的嘲笑。
对她来说，嫁给土匪头子和嫁给陈府的那位少爷，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。就在她已经做好了准备，要当压寨夫人的时候，有人却把她从土匪窝给救出来了。
“你救了我，我是不是该以身相许？”
少年沉稳矫健的步伐飞快，转眼就离了土匪窝好远，她趴在少年背上，歪着脑袋看着少年渐渐变红的侧脸，好奇极了。
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，面容清秀，也不知是谁家的俊俏郎君，有何目的，她胸口紧贴着少年温暖的背脊，却觉察不到一点坏心思。
“小哥哥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少年还是安静地一声不吭。
到了山脚后，少年说等下就会有陈府的人来接她，她又问了少年的名字，少年害羞地挠头，他原来不是他，是她。
“小鹤儿，我是奈奈。”
少年说她的名字，是奈何桥的奈。
“奈奈，你可以带我走吗？我不想嫁人了。”
十五年来，黄恩茹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想法。
那个梦过后，她一醒来就跑到院落里看了那棵桃树，失而复得的珍惜，她隆重地给桃树取了个名字，奈奈吧，你就叫奈奈！
奈何桥的奈，那我呢，就小鹤儿吧！
“救命之恩，以身相许。”
少年脸色绯红，她说不过黄恩茹，只能认命地答应了她。
南乌山的桃源境，是奈奈的家。
望不到尽头的桃树，桃花烂漫盛开，粉色花海一丛一丛，而奈奈是其中唯一一个能化形的桃树精。
当初她为修功德离开了这里，如今却又为修功德回来了这里。
山精爷爷说，只要救出黄恩茹，让她顺利成了亲，自己就算修满了最后一件功德，就可以渡劫了。
所以哪怕被移栽到了黄府那充满污浊之气的泥土里，奄奄一息，差点就丢了性命，她也坚持了下来。
可黄恩茹不想嫁人，那该怎么办？
她想不出办法来，只能任由黄恩茹住在这里，还得管她那一日三餐。
精怪吸收日月精华足以饱腹，可黄恩茹是凡人，她只能去求了山精爷爷，用一坛桃花醉换取每日的三餐饭菜。
十八坛桃花醉，一千八百年道行。
百年酿一坛，这下就剩十七坛了。
“你舍得？”
黄恩茹笑着问她的时候，她脱口而出就是两字，“舍得。”
其实好像有点不舍得！
可她总不能饿死黄恩茹吧！
桃源境里三日有余，外面已是三月光阴。
黄恩茹走的那天，眉眼里的笑，有些伤感，又问她一句，“你舍得？”
她犹豫片刻，支支吾吾两字，“舍得。”
功德圆满，渡劫成功，她就能飞升成仙，如何会不舍得呢？
她是人，她是精怪。
她又怎么能奢求草木成精，还能懂了世间情爱。
不如，还是忘了吧。
（三）
三月后，黄府小姐安然无恙回来了。
她走出桃源境的时候，就遇到了一直在等她的陈府少爷，他学了仙术，却还是没办法破开桃源境去救他的未婚妻。
他能做的，就只是在外面等她。
陈府一直没有退亲，也是他的意思，他想见见这个与他名字相关联的女子，师父给他百年时间来了却这一段尘缘，从此专心修道。
成亲那日，黄老爷又送来了十七坛桃花酿，说是给她陪嫁的。
她在红盖头下笑容灿烂，与夫君相敬交杯酒，闻到浓浓的桃花香时，莫名其妙就落了泪，滴落在那交杯酒里，荡开了一圈涟漪。
翌日，陈倩楠亲自去南乌山移栽了一棵桃树回来。
庭院里的桃花开了又落，落了又开，两年后，黄恩茹和陈倩楠的女儿出生，取名陈夭夭，意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。
再二年，黄恩茹身体康健，安然活过十八岁。
“娘亲，我看见一个粉衣小姐姐坐在那棵桃树上，她叫我去玩呢！”
“夭夭，小孩子不可以说谎的，说谎了长大就会变丑了。”
“可是真的有个小姐姐坐在那里。”夭夭指着桃树的那一端枝干上，“娘亲你看，咦，怎么又不见了。”
“你再不听话，娘今年就不给你吃桃子了。”
庭院里的桃树每年只结三个桃子，通常娘亲两个，她一个，爹爹只能自己去外面买来吃，爹爹真可怜。
那一年，她儿孙满堂，已白发苍苍。
从屋子里走到桃树下不过几步，也得拄着拐杖了，熟练地靠在那棵桃树下，明明是冬天，却是桃花盛放，落了一场漫天的桃花雨。
她笑着，缓缓闭上了眼。
奈奈，我知道你一直都在。
那么你是否知道，我也从未忘记过你。
（四）
她死时，又见到了那个青衫术士。
“我来收那颗七窍玲珑心了。”
她点了点头。
青衫术士伸手，一团金光从黄恩茹胸口浮起，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强烈，非常有活力。
“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拥有七窍玲珑心，却还能活过十八岁的人。”
“大概是因为我运气好吧，遇上了一个傻子。”
她笑的温柔，一滴眼泪滑落。
她是精怪，她是人。
当她懂得她的舍得时，已经太晚了。
（五）
一颗七窍玲珑心，能钓到七条溟鱼。
拿着溟鱼去找北溟宫里的鲲鹏，能问一个问题。
“苏杉杉在哪里？”
数万年前的天地大劫，无数神魔身陨，青衫术士所说的苏杉杉就是其中一位，曾为道宫上尊，也是将青衫术士封印的人。
“怎么，你醒来就想去找她，再打一架？”
青衫术士摇了摇头。
神魔遭劫身陨，魂灵四散落入凡尘不断轮回，她不想苏杉杉遭受世间七情六欲之苦，只想早点找齐她的魂灵。
“豫州，龙骨香。”
青衫术士听到后迟疑片刻，大昭王朝百年气数未尽，豫州地脉里的那一道龙气，她不能动，不过既然鲲鹏说了，就不会骗她。
“小树不喜杀生，你少吃些溟鱼。”
青衫术士留了这一句，便走了。
记不清是几万年以前了，修道者入凡尘历练，是必修的课程，她那时与苏杉杉一同历练，曾看过世间百态。
“玉子，精怪为什么不能和人在一起？”
“人最多只能活一百多年，哪怕有天资者成为修道者，也不过多活千年，而精怪最少也能活几百年，修炼有成的更是能活几千年，甚至于几万年。在这漫长无尽的岁月里，人只是精怪所遇到的一个小插曲而已。所以不是精怪不能和人在一起，而是精怪不适合和人在一起。”
“那照玉子这么说，我和玉子，是适合，还是不适合？”
“不……不适合！”
其实黄恩茹还不知道一件事，那棵桃树精的本名，就叫陈倩楠。
在一千八百年前，桃树精修炼有成开了灵智，学着凡人习俗，给自己取了个文雅的名儿，从那以后，她就一直在等一个叫黄恩茹的姑娘出生。
可她给她取名叫奈奈。
她也傻乎乎地答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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